母亲的个人字典 ,等与不等，我都等了

　　去年夏天，在漫长的工作之后，我终于有了一个长假期，回国去看我妈妈。这并不是第一次回国，却是我最迫不及待的。因为在这之前，我得知妈妈脑梗之后，小脑萎缩。她对名词几乎没有感觉，就连每日在她身边的弟弟，也叫不出名字了。　　　　回去之前，姐姐给我打预防针，她说，也许妈妈不认识你了。　　　　然而你怎么可以不认识我呢，我是你的女儿呀。我在心里呼唤说。　　　　飞机到达是在午夜，我推开房门，妈妈还没睡。她穿一件淡蓝色碎花的睡衣正在床上坐着，看见我就站起来，她比前年略瘦一点，头发还是灰色，并没有全白。她伸出一双手，脸上是快乐的笑容，眼睛里闪着光，她说，你回来了。妈妈的快乐让我本来晦涩和紧张的内心，突然放松下来，妈妈的笑很简单，也很直接，内里并没有早几年父亲去世时的沉重。那时她的笑容后面有着故作的轻松，或者，某种掩藏不住的担忧。　　　　我和妈妈躺在床上，她把手交叉着放在我的手上，轻轻地抚摸。妈妈的手柔若无骨。妈妈笑着，很快就进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我刚醒，妈妈就说，我带你去个地方，那里有一个大房子，里面还有许多小鱼。我说好呀。北方夏天的早晨并不热，妈妈很耐心地穿好衣服，戴上遮阳帽。还把一个手提包递给我，我打开看看，里面是一个坐垫。我拉着妈妈的手下楼，她在每一个台阶上都要停一停，她的两条腿力量不一样。到了楼下，她就反过来拉我的手，向小区的大门走去。我们拐了几个弯，终于到了一个铁门处，进了铁门，原来是一个公园。　　　　我们慢慢走。公园里的树很高，阳光细碎地撒下来，时光好像停滞了一样。我每次走在妈妈身边，都会有这样的感觉，时光停滞不前，身边的场景如在画中。妈妈先带我到公园中心，那里有一棵百年以上的梨树，用矮木栅栏围着，据说这就是“古梨园”的来历。　　　　我牵着妈妈的手，或者，是妈妈牵着我的手，我给妈妈支撑，而她指给我方向。按着妈妈的指点，我们绕过了大半个园子，妈妈指指园中湖水的对面，说，我带你去看小鱼。　　　　我以为是湖里的小鱼。然而水下并没有小鱼。过了湖心桥，对面是儿童乐园。一些孩子在玩耍。我问妈妈，哪里有小鱼？妈妈指指那些孩子，那里，她确定地说，那里有很多小鱼。　　　　我终于明白，这公园就是妈妈说的大房子，这些孩子就是她字典中的小鱼。　　　　妈妈的病，叫命名障碍症。当了一辈子老师的妈妈，不知教会多少孩子名词，如今，名词对她，已经是另一个含义。当她看小狗时，她会笑眯眯地叫它小猫。当她在地上看见水洼时，她会指给我看，一边告诫说，小心，别踩雪。有时，又说，别踩火。我慢慢明白了她的名词，并能与她达成共识。其实文字在很多时候，都是约定俗成。妈妈有属于她个人的字典。　　　　妈妈一生都是和善的人，现在依然是。我和妈妈在乘凉时遇到两个邻居，她们说你出来了？你还认识我吗？妈妈说认识，你很好看。邻居们就笑，另一个说，她好看，我不好看？妈妈也笑，说你也好看。其实我明白，妈妈的意思，是说我认识你，我跟你很熟悉呢。　　　　亲戚们来，都说妈妈糊涂了，有人故意问妈妈他是谁，妈妈就看着我，狐疑却很聪明地反问道，他是谁？　　　　然而妈妈是不是知道我是谁呢？这个问题一直是我的疑虑，但我却不敢问。　　　　假期很快就到了，要走的那天，我和妈妈坐在床上，妈用手抚摸着我的脸。我很想知道她是不是认识我，但我的问题在妈妈的抚摸中释然。也许她叫不出我的名字，也说不出我是她的女儿。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她知道这个人，是她的亲人，或许，在她的字典里，她有另一个名词称呼我，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她一直是我的妈妈，给我生命的人，养育我的人。　　　　妈妈的眼睛里并没有前些年我要走时的恋恋不舍。以前每次告别时，我都不敢直视妈妈的眼睛，那时她看着我，怀着深深的不舍和悲伤。如今妈妈的眼神很宁静。我知道按照生命的定义，妈妈的人生正在走向一个圆形的环。我的内心，很害怕与妈妈告别，我不知道该怎样与她告别。每一次再见，都好像一次永别，我不知道我们会不会再次相逢，也不知我还有没有福气承欢在她衰老的膝下。今生我们有缘做这样的母女，来生我还愿做你的女儿。只是，命运是这样的安排，你在大洋的这边，而我却在那边。我不能厮守在你的身边，心却无时无刻不是对你的眷恋。　　　　妈妈的手柔软如绵，她轻轻地抚摸我的脸，我的眼睛鼻子和嘴唇，就像一阵清风吹过来又吹过去。我的眼泪在她的吹拂下，悄悄滑落，我的心，沉入落满星星的谷底。那谷底满是绵长的爱，沉重而无法割舍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