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闹的村庄一一作者：三月雷 ,人生当如野菊花

随着人们移居城市的兴起，村庄越来越寂寥了，不见了炊烟袅袅，没有了家禽的吵闹，没有了人畜的共鸣。荒草开始蔓过台阶与门槛。荆芥占据了庭院豁口的墙头，被严冬欺凌得只剩赤裸裸的枝条，在寒风中充作守卫村庄的小卫士。 我有些不认识村庄了，找不到回家的路。村庄不认识我了，好奇地惊叹：哪来的外乡音，飞来的稀客打破了这沉睡的宁静！ 小时候的村庄，比现在喧闹多了。记得一个寒冷的隆冬，一个令村庄宵禁的严冬。树木嶙峋的枝干，不见夏秋季节的满枝硕果，唯见孤单的鸟巢，固守在风中的枝头，如同坚守寒夜的城堡，有些个儿是完整的，有些个儿是残缺的。那个寒冬格外的冷，鸟雀早已远走南方，成了一座座孤零零，没有主人夜守的空巢。 早晨，除了寒冷就是寒冷，畏缩在有些破乱的棉被不愿将头伸出被外的我，无聊地侧耳细听，搜寻着室外最美的声音。 七八十年代的农村，别说电视、收音机，就连一只口琴也没人买得起，唯一能拿上台面的乐器就是村头的年青人华云自制的一杆竹啸。两三节毛竹，被他烤干开上若干等距的风孔，将一头削尖，从中剖开一条细缝，算作音舌，常用竹膜作为发音的舌簧。星朗月高，夜深人静，一个人躺在堤坡，整个村庄都会耸起耳朵，犹如一场音乐独奏会，只是没有主持，没有报幕，月亮明亮了许多，隔壁王老五家的老母猪都会停止哼哼叽叽地闹着讨食，就别说村里的那些叫小美、小芳的了，自然倾情细听，时常因忘怀投入将绣花的针头扎进了带着顶针环的指头，又略思片刻用巧手将血染的位置绣成了花朵的本色。 我躺在被子里，嘀嗒嘀嗒声打碎了刺骨的寒风，声音由小变大，时间越来越急促，也越来越有某种节奏。这是太阳的温暖将屋檐的冰疙瘩融化了，我反然着迷，直到村庄的喧闹开始夹杂着儿童的欢笑，我就再也躺不住了，麻利地穿上了一切属于自己的衣装，无论春夏秋冬的，无论新的旧的，纵然有些破烂不堪，都一层层地穿上。有点文化的村民红青叔戏称我是这个世上级别最高的首长，中央派来的，因为我穿的衣服件数最多，还觉得抵御不住严冬的寒风，自作聪明地披上一件大人的棉袄，直垂到地面，才感觉温暖些。我拖着棉衣，走出了家门，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而几天下的大雪，使这个隆冬时节，寒冷的霜天别是一番景象。霜天的银装，素裹着河塘、麦堆、烟囱、弯弯的汉江堤边的防洪林，玉树琼枝，别样妖娆。而树枝被冰凌包裸，阳光下闪闪烁烁，美轮美奂。虽没见雪花漫天飘舞，却见地上碎琼破玉。乒乓乒乓的玉碎声要把村庄包围似的。孩童们疯似地相互加入到往别人颈脖塞冰块的嬉闹之中，纯真释放得没有丁点掩饰。太阳照在屋面的雪层上，雪溶化得也快。风口的霜风，吹在人们脸上，刀割似的疼，也使得雪水继续结上一层薄冰，房檐下又会新增一些挂起的冰凌。一些细小的冰凌又会接着长胖，长大，有些负重不了，就重重地摔在地面，成了孩子门手中的武器或玩具。　　记忆里，总觉得气候是那么的寒冷，滴水成冰且不为过。多亏穿上了上年母亲与大姐为我合伙手工制作的粗棉鞋。冬天，农村的女人都会买来白色的土织布染成灰黑色，用积攒的棉花，一针一线地给家人缝制脚下穿的棉鞋。纳底的棉鞋，成为一个时代的印记，乡村儿童凉晒得出的温暖。　　食物的热量能御寒，但在寒冬的农闲季节，庄户人一日二餐为常态，早餐都要熬到中午十一二点，太阳都从窗户进了中堂，每家多以稀饭为主，搭配以南瓜、红薯、土豆、红萝卜及蔬菜叶等熬成。稀饭易饱空胀肚，记得那时，大人总爱说狼吞虎咽的孩子一个个似饿鬼投胎而来。玩童们在阳光下靠着墙壁站成一排，相互隔着衣服听着肠胃蠕动的声响，视为最悦耳的音乐，其中有一二位调皮的还会燥动地鼓足了劲，使出吃奶的力气放出几声震天的响屁，算是把这世纪的音乐推向高潮，笑声、嬉闹声让这自然的音乐将贫苦人家排演的盛会推到了历史的巅峰。什么交响曲，什么钢琴演奏会，什么秦腔、京韵，都他娘的只能退居二线，那在农村人的眼里是疯子的表演，无聊的呻吟，这世上只有五谷杂粮在饥饿的肠胃里翻江倒海折腾出的声响最原始，最美妙，最悦耳动听，才无尚高雅。大家在音乐会散场后相互追逐，到河面踏踩冰面，听那冰裂的咔嚓声，玩的是胆大与惊险，自然别有情趣与刺激。稍大些的伙伴会跑到防洪林折下干枯的树枝，在滩涂燃起一堆篝火，边烤火边烧红薯、炸豌豆，炸玉米，炸黄豆。一些儿童会不约而同从家里偷来父母收储的种子，丢进到熊熊的大火，谁又能识别得了你的我的。被丢进火里，就是大伙都有权利共享的。一些枯枝残存的冰渣会发出嘭嘭的声响，夹杂豌豆、黄豆熟后在灰烬中的叹息的沉闷声，一些胆大的顾不得火星的灼伤，直接从火里取出裂开了嘴的熟豆，玉米花在手里倒腾几下，就丢进口里，逗得一些胆小的站在一边直流口水，或央求胆大的赏给几粒。这些何许就化作了明天晒大阳蠕动在肠胃的音乐之流动的符号，小伙伴们的至爱。 野火停息，大伙就跑到堤坡河坑，寻找一些残存的积雪，滚起雪球、堆起雪人、打起雪仗。 缺医少药的年代，民间土法治疗冻疮溃烂，是把墙边的贝壳烧成灰烬，再用野生的蓖麻籽一同倒乱，撒在伤口，然后用破布巾包扎。好点的家庭，会将挂在灶口上方的腊肉，漫漫切割消耗的过程中剩下硬硬的猪皮，将待烧的贝壳在猪皮的油脂上摸擦得发亮，这膏药虽为稀罕，根本没有疗效的。开春后，天气暖和，冻疮会自然愈合。冻疮好像存有记忆，又独喜欢上穷人家的孩子似的，开春好了，冬天又来，年年三九寒冬再相见，很有情谊，你如何咒骂，它都不肯离开安上家的耳根、手背或脚指。 夜与村庄开始静下来，借着月光玩伴们各自回到家里。老母亲站在门口，拿着一根粗粗的藤条，遥望着村口，似警惕的哨兵，我想这下老母亲又要大刑款待了，谁知老母亲看到我红通红通的脸，那件拖一身泥的棉衣，再摸摸我的双手，尽然大声吆喝到，我的小祖宗呀，冻成得没人样了，忙吩附大姐去烧锅热水，将我的双脚放进热水，柔搓了半天，才把我放到床上，又找来四只用过的葡萄糖瓶。那可是那个时代乡村最时尚的取暖设备，省吃俭用从赤脚医生手里买过来的。大姐装满热水，说快点袄到被窝里，将四只瓶子分别放到我的手里，脚上。没有责备，没有谩骂，我陶然随着肠胃蠕动发出的美妙音乐进入到了一个寂静的梦乡。 那时的我，在铺有厚厚麦杆草的床铺上，度过了一个个温暖而漫长的严冬，度过了梦幻般的童年。 乡村的冬天，是孕育音乐的季节，它预示着一个美妙的世界即将来临。 “冰裹杨柳非枯枝，一丝春潮尽染绿”，待到春暖花开时，那些冰裹过的杨枝柳条一定会焕发勃勃生机，迎来阳光灿烂，星月闪烁，自然界才会奏起美妙的乐章。 不曾忘记那是一个喧闹的寒冬，我有了对音乐的鉴赏能力，唯自然独美，唯食物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