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忏悔》周玉奇 ,寒露

?　　让一个有三十年阅读经历的人挑出一本影响他人生的书是极其残酷的。因为这意味着要他在无数次灵魂冒险中，割舍掉许多惨痛的记忆，选择一次最为惊心动魄的书与人的故事。

　　1973年，对一个学子来说，那是一个饥渴的时代。一天，高中同学许君说，带你去乡下的家见识见识，这是我从苏州下放到苏北的一个新家，说完诡秘地一笑。我大惑不解，家有什么奇妙之处呢?不过一桌、一床、锅碗瓢盆而己。及至进了屋，我惊呆了，这哪里是家?分明是一个乡村图书馆。许君说，父母爱好藏书读书，离开苏州古城，丢不下这书，就带到苏北来了。我双眼放光，像饥饿的人扑在了面包上。暮色四合，我意犹未尽，临行借走了1947年出版，沈起予先生译出的卢梭的《忏悔录》上卷。因为在我有限的读书经历中，我弄不懂，一个人为何要在书里忏悔，把自己见不得人的事一一道来。书不是讲历史的波澜壮阔，说人生的悲欢离合，就是为自己树碑立传，何苦戳自己的脊梁骨呢?如果世上有傻子，卢梭就是一个。

　　晚上回到家，与卢梭对话，一夜无眠。我见到了一位法国平民思想家卢梭，我感受到他那真诚的魅力。正如卢梭所言：“我要做一项既无先例，将来也不会有人仿效的艰巨工作。我要把一个人的真实面目赤裸裸地揭露在世人面前。这个人就是我……”我知道《忏悔录》是一部奇书，可遇而不可求。窃书不为偷。何况我是借的呢?于是，我义无反顾地把书留下了，然后坦然地对许君说，书丢了。许君也许家里的藏书太多吧，挥挥手：“一本书算什么?你要看书再去拿。”真是羞愧难当啊，我怎么能再拿呢?也许上帝惩罚我，书只在我的手上盘桓了几天，就被一位爱书的邻居借走了，而且一去不归。这本书便成了我永远的痛。

　　进了大学殿堂，本以为能找到全本《忏悔录》，了却夙愿。孰料，这书总在同学手中转悠，似乎再也不愿回到图书馆这个家了。带着怅惘上路，一路寻寻觅觅，就是不见它的踪影。这成了我心中永远的痛。

　　也许上帝成全我。20年前，我走下讲台，一步跨进图书馆，书海遨游，我与卢梭频频握手了。也许，人生的经历丰富了，思想也成熟了些，每一次相聚，我总会有新的感悟。

　　一个18世纪的法国平民思想家以忏悔的心情，真诚地谴责他不光彩的过去。200多年来，人类上天入地，有了长足的进步，然而就人的忏悔情结而言，有几人能够袒露自身或多或少的丑陋?1988年冬，胡耀邦同志与人“围炉夜话”：“回顾一生，有两件事是难以原谅自己的”。一件是1959年庐山会议批判彭老总，明知彭老总是对的，但相信上边，举了手。第二件是看到少奇同志是“内奸”的材料，知道不可靠，但又抱着“夫复何言”和“不得已的态度，勉强举了手”。其他如巴金的《随想录》、韦君宜的《思痛录》和日本老兵东史郎的《东史郎日记》，这些都是人类忏悔、并且求真向善的见证啊!卢梭不应该也不必再感到孤独。

　　忏悔可以穿越时空，忏悔毋需什么资格和条件，只要你有一颗真诚勇敢的心即可。可以说，卢梭的《忏悔录》唤醒了我沉睡多年的忏悔意识。想我人生半百，除了那次为书向许君撒谎外，读初中时，我和几个同学曾经把老师拖出来批斗，还不能解恨，又砸了他家的窗户。后来，上帝又来捉弄我，恢复高考的消息就是这位老师第一个告诉我的，当时我正在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呢。老师来时，手里提着一捆书，“这是辅导书，不好找，好好看，你能行!”“我真的能行?”“真的!等着你的好消息。”说完，老师拍拍我的肩就告辞了。打开那一捆书，我真的像一个饥饿的人扑在了面包上。有了“这杯酒”垫底，我勇敢地走上考场，从此，人生翻开了新的一页。

　　当然，生活这本大书上写着精彩，同时也有悔恨。

　　1996年，父亲中风，说话走路已经十分困难了。他老人家嘱我，在城里给我买一支手杖吧。可我总是说，工作忙，等一等。一拖再拖，直到老父进城治病了，我才将手杖交到他老人家的手上，可父亲已经卧床不起了，他哪里还要什么手杖?只见老父双手抚摩那支手杖，轻轻地一声叹息。我感觉，那一声叹息像铁锚已然沉入我的生命长河。

　　人类不仅仅善于感恩，还应当勇于忏悔。忏悔意识应当贯串人的一生。我们忏悔于灵魂的一次迷失，情感的一时错位，道德上的一个污点和对同类或异类的一次经意不经意的伤害……真正的忏悔应当不回避人类的弱点和恶疾。有了忏悔，你就会少些污秽。德国一位哲学家言道：我们每个人都有更多的同情、更多的爱，比维持我们生存所需要的多得多，我们应该把它分散给别人，这就是生命开花。200多年来。卢梭的《忏悔录》使得无数生命的花朵绚烂起来。无论卢梭是受人尊崇，还是遭人贬斥，我都要感谢卢梭，因为《忏悔录》教我懂得忏悔，它让我学会真诚。